(《遇见大运河》剧照)
“昨天,就在昨天,我把《遇见大运河》的第四幕又做了修改,今天孩子们就在演了。”崔巍这么说着,眼睛闪闪发亮。和5个月前刚刚排演完舞蹈剧场《遇见大运河》的疲惫不同,现在的崔巍,脸上又出现了那种令人熟识的神采奕奕。
身为杭州歌剧舞剧院的当家人,崔巍依然每天要应付许多繁琐的事务性工作。但此刻,她有了支撑她的精神寄托:对正在巡演中的《遇见大运河》,继续进行修改,使之完善。
“在一路的巡演中,我们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人,他们对我们诉说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崔巍说:“而正是这些故事,给了我不断修改、精进作品的理由。”
《阿姐鼓》
她从拉萨走到珠穆朗玛
“采风是为了寻找那种可以与人产生共鸣的情感”
有一件事一直令崔巍感到自豪:“三十年来,我只做了舞蹈这一件事。”这句话是她在接受采访,或者演讲时经常使用的开场白。时至今日,在与崔巍的交谈中,你依然能感受到她对舞蹈艺术,有着一种“勿忘初心”的热爱。从一个市级院团的舞蹈演员到一名奥运会开闭幕式的执行导演,她所经历的起伏、挣扎和蜕变,已经不是“励志”二字可以概括的。
而对崔巍来说,第一次的羽化,是1996年她创排的舞蹈诗剧《阿姐鼓》。这部作品让她收获了文化部全国舞剧展演优秀导演奖和“文华导演奖”。但在她看来,《阿姐鼓》给予她的是一种精神:“所有的创作都该是源于生活的。”
崔巍说,那一年,当她决定要排《阿姐鼓》时,她的老师对她说,如果要排一部西藏题材的作品,你就应该去一趟西藏。于是,崔巍出发了。
“从拉萨到珠穆朗玛峰大本营,中间要经过阿里无人区。那是一天一夜都见不到一个人的地方。加油站都没有,更何况是村落。所以那时我们都睡在车上。在荒原里上睡一夜,次日再出发。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天的中午,我们停下来休息,周围是一望无际的荒漠,我却在远处看到了一个牦牛棚。我下车,怀着好奇走进了帐篷,帐篷中间支着个大铁锅,男主人正在烙饼,看到我,便热情地招呼我进去。帐篷里生活着一个五口之家。那对夫妻三十七、八岁的样子,有三个孩子。帐篷里没有床,整个棚子其实就搭在泥地上。那是8月,我们在那里依然要穿皮大衣,但那个襁褓里只有几个月大的孩子,却就这么躺在泥地上。他们说的是藏语,跟我们语言不通,但我却在帐篷里待了半个小时。比划比划彼此居然也是能理解的。我觉得他们很可怜,生活环境这么艰苦,明天吃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就把背包里的方便面、罐头拿给他们,然而他们的反应却出乎我的意料,你把东西给他们,他们就把锅里的饼拿出来给你。他们并没有觉得生活艰辛,而是觉得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后来同行的人都来找我,离开的时候,我不忍心回头,所以一直加快脚步往车边走,当我上车一回头,却发现女主人就站在我的身后,怀抱着孩子,面对着我,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那一刻,泪水忍不住流出了我的眼睛。”
崔巍说,《阿姐鼓》想表达的就是那种对于生命和自然的热爱:“只要心存热爱一切都会是美好的。而这种感受正是我从那个女主人脸上灿烂的笑容中提取出来的东西。”
从那一年开始,“采风”成为了崔巍创作最重要的环节:“那个笑容让我真正明白,采风并不是去学两个舞蹈动作,而是去寻找那种可以与人产生共鸣的情感。”
《与外乡人跳舞》
她看到一个群体的生态
“外乡兄弟的本色表演,让专业舞者失了光彩”
在崔巍的访谈中,她经常会说,2004年是她艺术创作生命中的转折。
那一年,《钱江晚报》“关于三农问题的人文叙事”的一组特别报道—《16人的乡愁报告》,记录了春节后返城民工们的现状。这组报道直接促成崔巍与钱报合作,打造公益舞蹈《与外乡人跳舞》。
从采风到排练,再到演出。每一个环节都有无数的普通人,给崔巍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故事。
“我记得一家小面馆,那里吃饭的全是来杭务工的兄弟姐妹。大概2元一碗面,里面只有一些榨菜丝和葱花。一个工地上干活的小伙子说就算一天只吃上这样的面,一个月的花销也要几百块,负担不起。但他们是要从早上6点一直干到晚上6点的。吃这么一点体力根本没办法补充。于是我让老板给小伙子加一个荷包蛋,再加一块大排。小伙子‘蹭’地就站起来说不要加不要加,他付不起。我解释说这个是送给他吃的。小伙子看了看我,突然问‘下次我还能看到你吗’?那一刻我才真正感受到,他们是多么需要关注的一个群体。”崔巍说,“后来排练的时候,他们的表现力也让我非常吃惊。因为没有给他们太多限制,让他们自己演。所以我看到有一位外来务工兄弟,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被压扁的香烟,从里面抖出一根几乎已经折断的烟,抽了一半,把烟熄了,再放回烟盒里。就是那一个动作,一瞬间,同台演出的专业舞者,也都失去了光彩。”
“后来我们演出的舞台是在还未竣工的杭州大剧院工地。一连演了4场,广场上坐满了人,撵都撵不走。这就是文艺的生命力,是从他们当中生发出来的东西。这也让我深切地感受到,只有能和人民同呼吸共命运的作品,才是真正有生命力的。”崔巍说。
从那以后,崔巍开始热衷于这样的公益作品。2012年至今,她与钱报携手,在每年春节前推出公益“快闪”舞蹈《温暖回家路》,在机场、汽车站、火车站,在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周期性迁徙的洪流中,真实地触摸着在这座城里奔波奋斗的人们的脉搏:“即使只有5分钟,但在那一刻,人们表情里的惊喜和感动,已经充分地让文艺和每个人连在了一起。”
《遇见大运河》
她寻访与运河有关的细节
“巡演中不断去掉没有意义的动作,只留‘这一个’”
现在正在巡演的舞蹈剧场《遇见大运河》,是崔巍奥运归来后的第一件舞蹈作品。“对我来说,也是我工作至今,所有的作品里最满意的一件。”
她用了整整三年:“这三年之间,我看了很多与运河相关的历史资料,也遇见了很多生活在运河边的人。他们知道我在做运河,也愿意把运河的故事说给我听。有一个生活在运河边的杭州人,他年轻时是运河边的船工,后来退休了,还是住在运河边上。从我说要做运河的舞蹈开始,他每年都会来找我。把与我有关的,与运河有关的报道剪贴好,送来给我;那时,单位就在运河边。我每天都会看到那些在运河边清扫垃圾的人,他们并不那么显眼,但从他们身上却能体会到保护和传承的力量;还有在扬州采风时,我在河边遇到一个老先生,每天下班,都会在运河边坐一会儿,在运河边拉拉二胡,意气风发地拉一些扬州的小曲小调。他会告诉你运河边这样那样的故事,也会把闻名世界的《茉莉花》和原版《茉莉花》的区别拉给你听。那份恬静和惬意,是运河孕育出来的,也是我想在作品中表达的。”
崔巍说,现在回想起来,在三年间她遭遇过瓶颈,但最终是这些生活在运河边普通百姓的鲜活故事支撑着她坚持了下来,成为了她创作的源泉和动力。
最终《遇见大运河》的呈现,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种沉重的历史陈述,而是从现在的“我们”的视角出发,讲述运河与我们“相遇”的故事。
就像人们会好奇,画家作画时是如何将现实“转移”到画布上一样,人们也会好奇,在编舞时,这些舞蹈动作是从哪里产生的。
“你会从《遇见大运河》里看到,我采用了很多生活化的动作。比如第三幕中的扫灰,那是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动作。而这一幕让很多观众不由自主地鼓掌。因为他们懂了,懂了那个动作里所包含的情感。当情感特别强烈的时候,你会发现很多动作都变成了唯一的,也就是黑格尔先生所说的‘这一个’。但这一个,却比你跳几个8拍都更动人。这也是我之所以在巡演中,不断修改的原因。我要去掉那些没有意义的动作,因为那些动作会分散作品的感染力。舞蹈动作本身就是源于生活。情动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一部优秀的艺术作品,应该无愧于伟大的时代,与人们同呼吸共命运,只有形式与内容高度统一,才能成为真正具有感染力的艺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