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本文从“虚”与“实”的传统哲学、美学理念入手,分析论证了“虚”、“实”在舞蹈中的含义和体现,指出虚实相生的表现手法对于舞蹈的情感表现和意境创造、对于促成舞蹈意象的圆融丰满所具有的实际意义,揭示了中国舞蹈在美学层面上的艺术追求。
【关 键 词】中国舞蹈/虚实/美学/情景
【作者简介】袁禾,女,博士,北京舞蹈学院舞蹈学系教授,主要研究领域:中国舞蹈美学、中国舞蹈史,北京舞蹈学院舞蹈学系,北京 100081
[中图分类号]J70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2018(2011)01-0024-06
虚实相生、情景交融是中国舞蹈的美学追求,也是舞蹈创作在意象营造过程中的一个具体原则,还是舞蹈鉴赏中的一个审美标准和批评标准。
“虚”与“实”本是中国哲学的一对范畴,亦是中国美学、中国舞蹈美学的一对范畴。“虚”、“实”的内涵十分丰富,具体到舞蹈中,形成了一整套从观念到创作、从表演到欣赏的美学原则。
“虚”原意指“虚空”,被认为是“道”的境界,如庄子所言“唯道集虚”,是“道”的虚寂状态;“实”指“实体”或“实在”。“实”为有,“虚”为空。虚实作为一对美学范畴,多指艺术创作或艺术作品中两种相对应的表现手法或形象塑造。一般而言:“实”指具体的艺术载体,“虚”指载体所象征的意蕴;“实”指人物景观,“虚”指情思情志;“实”指形容,“虚”指立意;“实”指密实,“虚”指空渺;“实”指视觉构图,“虚”指意象空间。总之,“实”是事物的体质、基础、根本,但正因为其“实”又欠缺灵动;“虚”是事物的空隙、空间,是实体能自由活动的必要条件。有虚才能形成生机和灵气,才能产生流动的气韵,从而体现出生命力。是故,“虚”与“实”在创作中需要结合使用,所谓“不宜尽出于虚,而亦不必尽由于实”。[1]
舞蹈的“虚”和“实”是以“象”来体现的。舞蹈的动态视觉意象就是“实象”与“虚象”的互渗交融。具体而言,舞蹈动作作为动态造型时,是“实”,作为情感符号时,是“虚”。由于舞蹈是以动作姿态表达人类情感、揭示精神世界,用动作姿态来展现它要展现的一切,因此从本质上讲,舞蹈所创造的视觉意象是一种“虚象”、“幻象”(苏珊·朗格认为舞蹈的“艺术幻象”是“虚幻的力”)——虚拟的、象征的一应物象,包括空间环境、时间历程、内心影像等等。这里,“虚幻”并不是“无”,而是指非现实生活的、被舞蹈家创造出来的东西。其“非现实”,亦不是“非生活真实”,而是在“表演”与“现实”相差异的意义上言之。
“实象”与“虚象”从来就是有机地统一在舞蹈的整体意象中,二者作为舞蹈整体意象的营造,必然要运用虚实相生的表现手法。
虚实相衬、有无相生是中国哲学、中国美学、中国思维的特点。朱和羹曰:“虚实并见,即虚实相生。”[2]“虚”、“空”是“相生”的契机,“虚空即气”(张载),气聚生万物,气即生命。故虚空使生命之气流荡通透,灵气往来,化育生命的节奏韵律和生命精神。其化育过程体现着“宇”、“宙”——空间和时间的作用过程,即宇宙之运化。中国人的这种宇宙时空意识,决定了中国美学的空间意识注重“空白”和“虚灵”,强调现实时空与心理时空合一的审美时空。心理时空能超越相对固定和有局限的现实时空,可以缘心而生,因心造境,变化流动,因此是一种生命时空。在这个时空中,生命之泉源源而来,突破感性的生命形态,逾越现实蔽障,自成宇宙,自成境界,使主体精神遨游其间,和宇宙时空豁然贯通,如此,现实时空获得了生命的灵性而成为审美时空。
中国审美意识中对“空白”和“虚灵”的强调,反映在所有的中国传统艺术形式中。如绘画的“留白”,书法的“枯笔”,戏曲的“一桌二椅”等。舞蹈也一样。古代的舞蹈大多不用布景,将所有空间留给舞者。①更值得注意的是,“空白”和“虚灵”的审美意识导致了中国艺术创作中的“无”。“无”即“无言”、“无字”、“无画”、“无形”、“无味”。“无”就是艺术中的“空白”和“虚灵”,是表现手段的“留白”,它为欣赏者提供广阔的想象空间、“造境”空间。同时,中国艺术对“无”的强调,也体现着表现手段与意象生成的辩证关系。“无”使物质的东西、形式的东西、外在的东西统统被忽略或被忘却,使审美主体注意不到手段的优劣和方法的存在,作品传导给主体的是一种审美经验,留在主体心中的也只是一个完整的审美意象甚至只是审美感觉。在审美中,物质的东西让人觉察得越少,审美的内涵和审美获得就越纯粹,故而“大美无言”,故而“大音希声”,故而“大象无形”,故而“大味必淡”。就像大自然的运化一样,让人感受不到它的运化,但其运动却一刻未停,且强健有力、气势磅礴。这就是宇宙之“道”。“大美无言”、“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味必淡”,是“道”的真谛,亦是艺术的真谛。
然而,对照当下中国的舞台,不少舞蹈作品、文艺晚会,被声、光、形、色填塞得满满当当,杂艳、喧噪、炫目、华而不实,却美其名曰“视觉盛宴”、“视觉大餐”,殊不知这已经离开中国传统的艺术精神太过遥远,那种含蓄蕴藉、余味不尽、令人回肠荡气的美被丢弃得干干净净。其所谓“视觉盛宴”、“视觉冲击力”,不过是一些肤浅的感官刺激罢了。其密不透风的外在装饰,堵住了生气的流动,失去了空间的意义。唐代张彦远说:“运墨而五色具,谓之得意。意在五色,则物象乖矣。”[3]绘画时,运思挥毫,墨呈五色,则画意全出。但如果将意念集中于五色,使外表的绚丽遮蔽了自然的本真,掩盖了其清淳素淡的无色之大色、大美,作品就会显得乖戾、浮艳,远离“灵的空间”。“空则灵气往来”(周济),“空”使作品气韵生动,耐人寻味。所以中国艺术的优良传统不可轻易抛弃,不能盲目追随西方,要“知己知彼”,认真学习传统、研究传统。
西方艺术与中国艺术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西方艺术缺乏“虚”的情趣,不讲究“虚实相生”,求“实”,偏重于外在形式、外在的感性形态,忽略内在的生命气韵。殊不知,太“实”就难免直白,难免把话说尽。“说尽”则缺少可咀嚼的东西,不能给受众留下“虚”处去填充;无“虚”,则又少了许多可感可悟可谈的雅趣和意蕴。
中国人的宇宙时空意识,使中国舞蹈在其时、空、力的运用中,有一种“以气合气”、“法天地自然”的追求,这与西方舞蹈全然异趣。西方舞蹈的时空力,基本上直接面对动作的空间、时值、力量的单纯意义。比如西方芭蕾,它重视的是舞姿、造型、技巧,其主要目的是展示演员的形体线条、动作姿态、技术技巧和舞台构图,以形式本身来吸引观众。“呈现形式”的原则或曰宗旨,使西方芭蕾通常在演员的精彩舞段后不惜剧情被中断而“出剧”谢幕,这在中国的舞剧中是不可能发生的,因为这样一来“气”就断了,完全与中国人的审美意识相左。
朱志荣说:中国艺术总是力图将外在形式生命化。②这在舞蹈中体现得尤为充分。中国舞蹈是用“虚实相生”的方式将其时空力的外在形式“生命化”,使之灵气流动。
中国舞蹈的虚实相生往往运用虚拟、暗示、象征的手法,如虚拟、象征某种物体、某种理念、某种精神或各种各样的情思、情志。虚拟象征特别适合舞蹈的意象创造,而且为舞蹈表现所得天独厚。
舞蹈虚拟象征的手法多采取“以虚运实,实者虚之”(孔衍栻),这种表现手法既可以利用实物道具,也可以仅仅凭借身体动作,且表现的内容亦十分宽泛:可以是风花雪月,也可以是哲思人情。同时,可以表现看得见摸得着的事物,也可以表现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例如人的内心世界,人们平常是看不见的,用虚拟象征的方式就能将那些看不见的东西视觉化,通过动作形态展示出来。这种将精神性的东西外化为视觉动态的形象,可称之为“心灵视象”。利用“心灵视象”营造的舞蹈意象,借用清人金丰的话即是“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娓娓乎有令人听之而忘倦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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